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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向前,龙门阵向后

  发布时间:2018年06月1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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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白鸟请饭,就我们两个。很小的包间,但是装修都朝地主老财那种风格走,服务员像丫鬟一样着装。进馆子的时候,门口服务员的招呼,喊的都是“老爷”或者“太太”,总觉得古怪。我觉得这阵仗豪华得有点好笑,白鸟也笑,我们都搞不懂,农家乐为啥子会变成地主富农的调子。

 

开始点菜,才晓得人家不是地主富农,是皇亲国戚,菜品据说都是按《红楼梦》里面的菜谱来。上菜的时候,服务员就介绍相关的小说情节,我跟白鸟就拦住,不让他们唠叨,因为以前还看过两三次《红楼梦》,那些小说情节,我们应该比他们还要熟悉些。我只是不晓得,荣国府的排场,也就是这个规模,脑补很多小说场景,咋个都对接不上。但不管咋说,这农家乐显然是尽量在向剥削阶级的路子走,我跟白鸟表达了这感受。白鸟吃吃地笑,一半笑声从鼻子里出来:我们忙天忙地做事情,还不就是为了让大家吃好穿好!?我说也是,革命的目的,就是为了过上反革命那种吃穿不愁的日子。白鸟又笑,鼻腔呼呼地响了很久。

 

那天因为有《红楼梦》话题,我们的饭就吃得比较成功。荣国府的菜,其实就是麻婆豆腐和豌豆尖煎蛋汤的抒情版,并没有把我们吃成贾宝玉,但勾起了引经据典的兴趣,两道菜下来,已是半饱,我们的龙门阵就从红楼梦说到了红花茶社,两个都感叹,觉得还是以前的日子有意思。

 

我们两个在一起吃饭,反正就是这样,你来我往地请对方,要么街边苍蝇馆子,要么这种郊外农家乐,花钱不多,心理压力就小,但吃饭的乐趣显然是在逐年递减,话题的范围也在慢慢缩小,最后差不多都是说以前的事情,有时候甚至会叹息,说现在吃东西咋没有以前那么香了?然后就回忆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饭局,其实认真想来,都算不上饭局,比如红花茶社的炸酱面,不过是简单地填肚皮。

 

那天我们吃饭的时候,就认真地讨论了这个变化,觉得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:吃饱了。

 

这顿饭,差不多十年前。

 

02

我跟白鸟大学同桌,我们两个的前排,是王果和鹏志,四个人,刚好一座——不是麻将,是喝茶——看书、摆龙门阵,就在成大侧门外面的红花茶社。

 

那时候的成大,正门在荷花池市场旁边,走出去就是一片喧闹,侧门出去,是安静的农田和红花茶社。我们的学习,一半来自课堂教学,一半就是自己胡乱找书来看,跑省图跑书店,然后自以为是地写各种东西。遇到我们不喜欢的课,就抓一本书,悄悄说一声,走,发叶子!溜到红花茶社。这茶社,只是小河沟边的油毛毡棚,老式竹椅和方桌,盖碗茶,坐一个下午。八十年代,大家都觉得读书是很了不起的事情,书店来了新书,不管看得懂看不懂,买来就看,脑壳里面装满了各种稀里糊涂的想法,需要拿到龙门阵上来显摆,或者联合起来,去跟其他人辩论。记得我买到一本内部销售的《何典》,算是禁书,里面脏话连篇,其中一些不可描叙的情节,描叙得比《金瓶梅》还要陡,刘半农和鲁迅他们一帮搞新文学的大佬,都推崇它得很。我们四个一口气读完《何典》,在红花茶社把里面的一些句子和情节拿来摆龙门阵。其他同学听我们言语如此肮脏放肆,眼睛里面都放出光来,说你们几爷子胆大,居然敢看这种禁书?我们就把书拿出来,很得意地翻到前言:搞清楚哈,这个是鲁迅大力推荐的!

 

红花茶社供应几毛钱一碗的红油炸酱面,老板就在旁边扯几根青叶子菜,随便用自来水涮几下,就放锅里,鲜活青绿。我们有时候就在红花茶社吃晚饭,因为是脱离食堂就餐的体系,要自己另外掏钱,所以这碗面属于奢侈的举动。那个时候,中文系看不起外文系或机械系之类的,我们会说外文系崇洋媚外,机械系机械刻板,当然他们也看不起中文系的,觉得我们不过是一帮摆玄龙门阵的瓜娃子。但是,大家都一致看得起红花茶社的红油炸酱面,所以,反过来说,其实是揭示了一个深刻道理:不管他们还是我们,都不如一碗红油炸酱面。

 

・03・

白鸟毕业后,在远郊的一个镇里当村干部。王果跟我合住一个寝室,上下铺。我们时常跟白鸟通信,他会开一些书单,托我们买了寄去,有时我们把买到的新书看完后,又寄给他。所以,我们的通信,大多是读后感,或者各种问题的交流讨论,总之都是些玄龙门阵,但都高兴得很。现在想来,简直不可思议。就是到了今天,我都觉得,八十年代,虽然书不好找,即便找到,也未必读懂,但它依旧是一个读书的黄金时代。毕业后第二年,我跟王果去白鸟工作的地方看他。一大早出发,走拢的时候,差不多都是黄昏,才在一片田里找到他。这家伙,裤脚挽在膝盖那个地方,脚上全是泥巴,看到我们两个在田边喊他,觉得意外。

 

那天晚上,我们在镇里吃了一顿饭,记忆里面,好像就是一碗白鸟自己做的回锅肉,然后用煮肉的那点汤,煮了一些青菜在里面。他不晓得还从哪儿弄了一些跟斗儿酒来,我们在屋檐下的空地里一边吃一边摆龙门阵。那个时候,王果在中学教书,我留校工作,白鸟在乡坝里折腾,我们都不晓得以后的日子会是啥样子,但总的说来,充满了快乐和希望。反正分配了工作,就好像搭上了一列火车,而且那个轨道的方向也没啥大问题,我们那时都相信,这是单程火车,它只会一直朝前跑,这一辈子,我们只要待在这个朝前跑的火车上,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。

 

晚饭之后,算是微醺。白鸟在山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子,算是村干部的宿舍,连电灯都没有,他指着桌上的油灯蜡烛和一堆书,说晚上就靠这个来熬漫漫长夜。我们在他那个土房子里睡了一觉,第二天临走,白鸟给了我们一人一麻袋的沙参,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,说是村里耕地的时候捡的,炖肉炖鸡,都是极好。

 

・04・

毕业没几年,深圳特区建立,和我一起留校的鹏志动了心,跟峨影厂的朋友去了新建的深圳影业。两三年后他从深圳回来,请我和王果吃饭,就在荷花池的小馆子里面,噼里啪啦点了好多菜。馆子里大多是在荷花池做生意的贩子,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各种生意,厨师炒菜的锅铲在背后哗啦啦地响,那个气氛,你会觉得满世界就是一锅正在翻飞的火爆肥肠或者干煸鸡,热乎乎地腾起火苗和油气。我们那天基本上没注意饭菜的味道,主要是消化鹏志带回来的各种见闻,样样都觉得新鲜。当然,其中最刺激我们的是工资,足足比我们的一倍还多。这个工资额度,当时对我相当震撼。

 

再过后没几年,王果也干上了影视勾当,记得他把公司拍的剧的录像带给我看,大概是乐山大佛那个地方,一群野蛮人,争夺地盘打仗啥子的,还围着篝火跳舞。这公司也做一些国外电视剧的译制,甚至有一次喊我去给译制剧配音。我先还担心,自己那个椒盐普通话,“是”和“四”需不需要卷舌都分不清楚,王果说没关系,剧里面都是老外得嘛,他们说中文发音不准,很正常噻。经他这么一说,我居然也麻起胆子进了录音棚。再后来,我也离开学校去了电视台,做起了跟影视沾边的活路。我们当年曾经以为,爬上分配工作的火车,一辈子差不多就看到头了,没想到这火车还允许半途下车,我们很多人都被沿途的精彩和风景吸引,半途下车,选择了自己过日子的方式。 

 

再说回十年前跟白鸟的那顿饭,那个时候,鹏志已经回到国画的爱好,王果也埋头明史的线装书,白鸟从政算是顺利,一路向上。只是,我们四个除了饭桌上的回忆,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激情和温暖,甚至连红花茶社那碗红油杂酱面的味道,也不容易吃到了。我跟白鸟的龙门阵,从红花茶社的看书,摆到当年在村子里给我们准备的那桌饭菜,唯独没有摆到我们当下的日子。今天想来,这可能是一个岁月界限,或者说,是一个年龄的分水岭,简而言之,如果你的日子向前走,龙门阵朝后摆,差不多就是翻过了这个分水岭,开始下坡了。

 

吃饱了,下坡慢走,也好。

文章转自:成都映象IMPRESSION

 

作者:成都大学82级中文系校友易宁,笔名“易大叔”。

在成都传媒圈里,“易大叔”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,大凡电视台的大型晚会和活动,基本上都出自他的策划。江湖传说,易大叔就好比日本故事里的一休哥,光头一拍,好点子接踵而来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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